民國台灣5之2 1964嘉義-大地震,一個小男孩的見證
2011-09-06 中國時報 【楊澤】
http://news.chinatimes.com/reading/11051301/112011090600495.html
我只知道,說來幾分荒唐,在大半座地球外,在羈留美東的十年裡,一個人常半夜醒來,悵然有所失──此謎最終揭曉,才知美東並不在地震帶上,也就少了,來自全體台灣人記憶深處,我後來戲稱為「生命如花籃,地震如搖籃」的午夜微震。
a.
在那件事發生前,我還是一個未滿十歲的小男孩。
在那件事後,幾乎大半個世紀過了,我確定全家人,沒有一個,沒有一次,提起「那件事」過。
哲人說,「存有」總是被遺忘;哲人又說,「存有」其實就是遺忘。然而,那一年,有那麼一件事,既在世俗歷史之內、也在世俗歷史之外,既非個人歷史、亦非集體歷史可以概括,它發生在我身上,也同時發生在身邊眾人身上,卻決定了我,後來進入時間、進入歷史的某種姿態。
b.
那是一九六四年的一月十八日晚上八點零四分,主要因觸口斷層所引發,嘉南地區發生了芮氏規模六.三的烈震,是為知名的白河大震。
這是我在網上搜尋來的歷史檔案:整場大地震,死亡與失蹤共106人、重傷229人、輕傷421人。民房全倒10502棟、半倒25818棟,公有建築全倒682間、半倒764間,破損達1905間。其中,嘉義市受創尤鉅,地震襲擊後,中央噴水池旁的中央餐廳、新台灣餅店最先竄起大火,鬧區中山路(大通)、中正路(二通)、光彩街、文化街、國華街周邊形成一片火海,延燒直至隔日凌晨,焚燬房屋達174戶,總面積達7,848平方公尺,嘉市精華地段付之一炬。
親愛的讀者,只能說抱歉,我並無法帶你回到第一手歷史現場,因為當年的我,不久前才度過九歲生日的一個大小孩,嚇壞了,只能愣在當下,在寒風中不停發抖,眼睜睜看著周遭大人們,在快速蔓延之火勢中搶救家當,一件件地搬到冬夜大馬路邊,形成跳蚤市場般的夢幻奇觀。
事過境遷,我不得不這樣歸納說:人與歷史的邂逅、遭遇,從來一直是歷史採主動;從來都並非,人選擇進入歷史,而是,歷史選擇進入我們,重重地掉落在人的頭上,眼前一黑,目睭一眨,讓我們不得不看見它、接受它。就像位居下線的士兵,忽然收到來自上級的特別指令,只是,這指令埋藏在一堆密碼當中,得花我們一輩子去追蹤、去理解,而且不見得可成功破解,遑論完成它。
c.
說來弔詭,那場地震,及隨後的大火,就此燒掉了我的童年,卻也將它永遠儲存在心靈一角,讓我在其後,可以隨時隨地一再重訪。
事過境不遷,直到今天,我老是一而再地回到,我在其中出生、成長的那棟日式平房中。
每一天周而復始的儀式:睡在榻榻米上的我,老早被責令、被教導,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,摺疊好睡過的被子,收入納被間;倒過來,每天的最後一件事,從納被間依樣取出被子,在榻榻米上攤開來,準備就寢。
日與夜則是另一種不思議的儀式。日式平房特殊的隔間及布置,從玄關到起居室,從和紙拉門到掛衣服的屏風,像極了刻意設計的現代劇場。最神奇的,那一道道,從戶外不同方位角度打下來的太陽光和月色,時時刻刻,分分秒秒,自由的在室內擺設間追逐、嬉戲。那一道道、一層層光影黑白的變化,以及陰陽明暗的消長,幻化出千萬種悠悠漫漫的姿態;如今思之,不啻一曲華麗的賦格,一場奢華的巴洛克。
最最反諷的,活在當年,木造建築與鋼筋水泥開始進行大規模輪替的時代夾縫裡,人與物、創造與破壞的力量,同樣強烈渴望其對立面。也因此,每當造型配備皆十分摩登的消防車出現在鬧區街口,鳴笛呼嘯而過──宛若發出一陣陣從地獄深處傳來的笑聲──少年的我無役不與,就像任一個被莫名鼓動起來的街頭小孩,為了趕赴火場的嘉年華,尾隨在其後狂奔!
d.
那是二戰末期,美國B29軍機對嘉義市區進行大轟炸,熊熊火光中,火車站與噴水池間的大通,瞬間夷為平地。戰後重建,到六四年的大地震不過二十年,一夕間再度化為烏有。
震災也常是社會革命、文化革命的新起點。災後大通中山路的大力拓建,包括紅磚人行道的鋪設,還有其後,中央噴水池搖身一變,成為現今著名的七彩噴水池,都算是浴火重生。
如果,今天你從火車站一路走來,行經噴水池圓環,左轉進入文化路前,依舊看得到矗立在原址的新台灣餅鋪。這家老店,成立於百年之前的二十世紀初,正是嘉義市第一家高級和洋菓子店,日治時期稱為日向屋,直到地震發生前,還是一棟二層樓房的巴洛克建築。典雅的立面、熱帶情調的陽台及圍欄,夏天陰暗涼爽的騎樓走道,此刻回想起來,仍令我記憶猶新。由於老家就座落在斜對面,中山路與中正路之間的長巷裡,離餅店不過一街之隔,童年最開心的,便是拿著大人過年過節給的零用壓歲錢,立刻衝到比我還高的餅店櫃台前,買糕點解饞。
日向屋的巴洛克建築,象徵的是當年,嘉義仕紳及市民對日本時代的那份依戀。日本時代,攤開來說,也就是那個眾人心照不宣,只能意會、不可言傳的「美好時代」,感謝阿里山林場和鐵道帶來的巨大財富,嘉義市曾是全島最富裕的都會,直到一場二二八的腥風血雨,把它打入歷史與進步的冷宮裡。
然而,新時代馬上就要登場。六四年大震的前一年與後一年,何其巧合,恰好也是電影《梁祝》和《真善美》風靡全城,通俗文化浪潮席捲而來的轉折點。不能免俗,我跟同輩少年一樣,整天忘我地隨著電影配樂哼哼唱唱;但,當年恐怕是大街小巷,男女老少,不分族群及地域背景,舉城若狂。
e.
大半個世紀過去了,大地震並未,在我或我的家人身上造成任何後遺症,倖存者的策略似乎都是一致的,那就是遺忘。
這樣說,或許也並不正確。不,或許,也並不只是遺忘;或許,也還有一些無法表達、無法言說的什麼,只能留給每一架孤獨的感應器、每一個孤獨的人,去默默承受。
大半世紀過去了,嘉義人的日本時代早成陳跡,我們之間,大部分台灣島上的人,似乎都已習慣馳騁在美國時代,或所謂全球化時代的網絡系統中。
事過境不遷,親愛的讀者,我不得不說:世俗歷史、進步歷史常是單線敘述,時間卻並非直線,而是一座擁有多重出入口的巨大迷宮。
大多數人如你我,從不曾是歷史中的行動者或代理人,充其量,只是幕起幕落,一場嘈嘈切切、咚咚鏘鏘的歷史劇中,帶有幾分無奈的龍套角色。
然而,比之渾渾噩噩的龍套角色略略好的命運,也許就是──充當一架四處任漂泊的感應器,上下尋索,永遠朝著失落的心靈磁場的方向。
我不知道,這算不算是某種時間的恩寵,讓我可以跨越,甚至那不可言說的邊界,直接觸及身體深處的記憶。
我只知道,說來幾分荒唐,在大半座地球外,在羈留美東的十年裡,一個人常半夜醒來,悵然有所失──此謎最終揭曉,才知美東並不在地震帶上,也就少了,來自全體台灣人記憶深處,我後來戲稱為「生命如花籃,地震如搖籃」的午夜微震。
事過境不遷,一個後來在鋼筋水泥叢林裡打滾了半輩子的我,在大震的若干年後,有一天,不期再度與日式平房碰個正著──始而如警報陡升,繼而猶鼓點狂落,一時間,我的心弦暗自顫動不已,餘音裊裊,最後,似乎觸及了夏日蟬嘶的最高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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